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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佈日期： 2016-05-17

大約是三點多鐘，牆壁上掛著的結婚照還很新，孩子猶睡在嬰兒床上。我突然打了一個寒顫，剛剛如果就這樣死去，他們怎麼辦？我一下子慌了起來，看著那兩包菸……圖／可樂王分享等紅燈要過馬路，身旁吞雲吐霧的年輕人，一看綠燈快亮，菸蒂順手丟在水溝人孔蓋上，再踩它一下，快速過街。我也過街，人不算多，迎面來的，有人手拿燃著的菸，擦身而過的人陸續有了閃避的動作。我走過騎樓，轉入巷內之際，突有煙霧撲面而來，一妙齡女子站在角落抽菸，看我一下，用優雅的姿勢轉身，當作什麼也沒發生。我其實有點不悅，但沒發作。回到自家樓前，遮雨棚下，二位陌生的年輕男士站在門口抽菸，看我要進去，也沒讓的意思，我說對不起，其中一位把還剩一半的菸蒂往地上一扔，對另一人說，走吧！我看地上，幾個菸蒂橫豎躺成驚心的畫面，我把還燃著的一根熄滅，掏出面紙，把它們撿拾起來，帶回家丟進垃圾桶中。夜裡，睡夢中，菸蒂漫天飛舞，突如狂風沙，迅即淹沒整座城市。1.有一天，夜中醒來，再也不能寐，我寫下上面這一段文字。天亮以後，我還是出門去，出巷口、過馬路，穿過市府轉運站，到信義誠品後面，在這名為「興雅路」的行人徒步區散步。第一次發現它也有路名的時候有點訝異，迅即想到這一帶的地籍不是就叫興雅段，我住的地方就是興雅里，往北還有以「興雅」為名的國中國小。對我來說，興是賦比興的興，雅是風雅頌的雅，然而，每晨起至此，總看到立於地面的菸灰缸堆疊著滿滿的菸蒂，且散落一地；再往前是百貨公司，騎樓有工人在清掃，他正掃到一堆菸蒂的地方，旁邊正好是「騎樓範圍，禁止吸菸」立牌，他無奈地笑了一下，眼神正好和我交會，我說：「沒路用？」他說：「有時才掃完，他又丟了！」。2.什麼時候點燃第一根香菸？今已記憶依稀，但那場景大約是和朋輩相聚，有人掏出了菸，順手分給在場者，然後鏗的一聲，幫每個人點菸，就這樣抽了起來吧！總會看著別人拿菸的手勢，吞吐的表情，也學著那樣子，然後自己就會去買零菸了，一根兩根，找一個僻靜的角落，吸著，把胸中的悶氣隨煙吐出。應該就是初中二年級，我的學習完全跟不上，在中台灣最好的學校，我開始看武俠小說、打撞球、玩梭哈，而且抽起菸來。結果是，我留級了，然後更壞：胡鬧有理，蹺課無罪。有一次沒進教室上課，和幾個朋友躲進最偏僻的一棟大樓的後面，抽菸、瞎扯，也許有人看不過去，向訓導處檢舉，教官來了，結果是，統統一大過。3.我們抽的香菸，是菸草的一種製品；菸草的葉經烘焙後切絲，捲成長條狀以吸食。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，我始終未曾將菸草之種植和香菸之吸食連在一起。我的家鄉曾是菸草的產地，那是一種高經濟價值的農葉，我家雖不種，有些田地的第三季還是租給菸農的，母親在菸葉收成、烘焙、分級等相關作業上常受雇於菸農，要到菸田、菸間（或稱菸樓）工作，我小時候也常到近鄰的菸間去玩，大概都在冬天，既溫暖，又帶有點香氣，我印象非常深刻。因為菸酒「公賣」，小時候在鄉下，聽說有私自釀酒，大多是自己用，卻少聽到有人私自製菸，都是用買的，我成長的年代，從香蕉牌、新樂園、長壽菸、總統牌等，早年少看到外國菸，台灣加入WTO以後，市場開放，現在所有的便利商店都買得到外國菸。我已戒菸，有些什麼樣的品牌，都一無所知了。4.說到戒菸，不得不說說菸癮。現在回想起來，抽菸上癮應該是上了大學以後，和文友開講，夜裡趕稿子，菸都是一根接一根；有些場合不宜抽菸，等到一離開就拚命吸，好像要把它補回來似的。開始教書以後，課堂上不好抽菸，有一天突然發現，上課時拿粉筆的姿勢都像拿菸，講到忘情，還有差一點就把粉筆往嘴裡放的記錄。不是沒有意識到抽菸不好，特別是結婚以後，總有一種對不起太太的感覺，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，我整晚點燃著菸，她得忍受菸熏。當年不知二手菸之害，於今想來，真是愧疚萬分。有一次重感冒，喉嚨和扁桃腺都發炎，強忍三天不抽菸，本打算就藉此戒了，去看完醫生，在回程的計程車上聞到菸味，難忍啊，開口向司機大哥要了一根，又抽了起來。婚後第二年孩子出生，我教書、編刊物、寫作、讀博士班，還有許多文藝的公共事務要參與，忙碌異常，家務及所有養育孩子之事，全是太太在做，我為人夫、為人父，不免內疚，但苦無他法。我每天出門很早，回來很晚，孩子通常在睡覺，看著他在嬰兒床上安靜地臥著，我動了一個念頭：不在孩子面前抽菸。我其實也沒有什麼偉大的理由，只是覺得孩子純潔，不該蒙受此汙染；不過，這其實是不夠的，我只是不在他面前吸菸，屋子到處還是香菸的味道，不良的影響仍在。5.我永遠記得那一夜，噩夢連連，我在脖子被掐住即將窒息的那一剎那驚醒。然後就意識到那是因為喉嚨有痰卡住，怕吵醒太太、小孩，我滑下床，輕輕開門而出，進浴室，把痰咳出，洗把臉，到客廳，坐上書桌座椅。桌面很亂，睡前趕寫論文，書本和稿紙攤著；兩包長壽菸之一剩幾根，另一包未拆封，特大號的大理石菸灰缸裡橫七豎八躺著菸蒂，彷彿一場短兵相接後屍骸遍野。大約是三點多鐘，牆壁上掛著的結婚照還很新，孩子猶睡在嬰兒床上。我突然打了一個寒顫，剛剛如果就這樣死去，他們怎麼辦？我一下子慌了起來，看著那兩包菸，我伸手把它們拿在手上，用力揉捏，然後狠狠丟進垃圾桶中。平常當然沒想太多，在那個年代到處可以抽菸，也還沒有致力防制菸害的董氏基金會，菸害防制法要到1990年代中期才通過公布，我們一起搞文藝的朋友好像很少不抽菸的。我沒有告訴太太，開始展開戒菸的行動。6.我沒有告訴太太，但我告訴了我所有課堂上的學生。那時，我在一所商專任教，另外也在他校兼課，學生女性居多，她們單純、熱情，有不少同學對於我動念戒菸這件事感到興奮，我順勢想藉此對自身形成一種壓力。我比較相信那種癮是一種行為上的慣習，要斷掉那慣習，首先就得在生活的周遭去除相關元素：不讓家裡有菸，把打火機、菸灰缸收掉；過去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點菸，現在就泡杯茶，讀一下報紙；過去伏案寫作，一定點著菸，好像非得有那裊裊煙霧才寫得出字來，事實上當然不必一定如此，試試看就會發現，文思泉湧，靠的是想像和知識。戒菸的第一、二天，問題不大；第三、四天，開始會有些心神不寧；第五、六天，閉眼、睜眼間，一根一根的香菸可能會在眼前飛舞。一定得撐下去，一個多星期，應該會平靜下來的。我在最難捱的時候，告訴了太太，她始而驚訝，繼而成為支撐的最大力量。大約兩星期，一切的不適不順都過去了，我向學生們宣告戒菸成功，然後他們一陣歡呼！7.三十年過去了，我沒再吸一口菸。太太想到的時候會說：「謝謝你戒菸！」剛戒菸的時候，似乎有點小小發胖，但喉嚨的痰慢慢少了，快走時比較不會喘了，更重要的是，彷彿丟掉了一種加諸於身的束縛，特別是菸害防制法公布並且擴大施行以後，抽菸的朋友很累，大夥聚在一起，某人突然不見了，通常是出去抽菸。當室內或公共空間不能抽菸，室外四處都有人在抽，隨便亂丟，我看過許多有關菸蒂之害的報導，說台灣每年亂扔的菸蒂高達百億根，一根菸蒂要十五年才能分解，是「劇毒垃圾」；但吸菸者照樣丟，而且似乎愈來愈多。「菸蒂漫天飛舞，突如狂風沙，迅即淹沒整座城市。」將不是夢境，也不是卡通影片，而是我們今天的現實。我想，「菸害防制法」應該增加一章，處理菸蒂。